雪落必有声

时间:2021-01-10 12:05:23 | 作者:孙心怡

我希望你记住我,记住我曾经这样存在过。

——《挪威的森林》

“滨州路南段公园内发现凶杀案,被害人当场死亡,萧声,你立刻赶来警局!”电话中队长火燎燎的声音铮铮地扣着心扉,迅速驱散了萧声的倦意。

从床上翻身而起迅速换好警服,在刑侦队的这几年,他总是能够像马赛人一样迅速进入战斗状态。拉开厚重的窗帘,外面的世界黑黝黝的,静寂得令人窒息,仿佛怪兽张开的血盆大口。隐约有雪花的微光拓进瞳子,又下雪了,他能听见雪花落地时撕心裂肺的尖叫。

赶到警局,东方已经泛起了淡淡的鱼肚白,远方的摩天大厦流动着虹霓,揉在冬日破碎的寒风中。雪没有歇止的意味,站在皑皑的白雪中,萧声有几分出神。在分析室里,队长正在研讨案情。

“死者林芮,33岁,经营一家服装店,死因匕首刺中心脏,死亡时间大概是午夜,”队长轻点一下键盘,屏幕上立即出现一张女人的脸孔,上扬的眼角有些许妩媚,“根据周边走访,她是黎远声——也就是黎氏集团董事长——的情人。”

萧声愣住了,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逆流。要发生了吗?神经一根根绷紧,空气刹那间凝固,窗外的雪花的叫喊声越来越刺耳。

“根据目前掌握的证据,黎远声和其女黎雪都有作案嫌疑。”

队长点了一下键盘,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孩的模样,娇娆娉婷的女孩刺痛了萧声的眸子,一阵浓重的血腥味涌入口腔,胃传来阵阵绞痛,他的指甲嵌进掌心。时过境迁,难道说雪儿还是自己的心魔吗?女孩笑容里淡淡的忧伤像根根银针刺进了萧声的胸膛。

“黎雪,24岁,曾就读于美院……”

(1)

我叫萧声,爷爷和爸爸都是吹箫的行家,他们给了我这个名字,融着竹箫清扬的魂,伴随我一路昂扬向前。

我在警校的日子就要结束了,四年的时光足够可以褪去我曾经满身的稚气,赋予我男人该有的担当。

那是个盛夏的夜晚,校园里簇簇的茉莉吐露着幽幽的芬芳,星辉拓进花魂里。河岸伶仃的兰草窈窕安好,扶风的碧柳婀娜优雅,一草一木都是舞动的精灵。

今年的艺术节走了清雅路线,学生坐在缀满星辰的夜空之下,有花的精魂在身边翩跹起舞,微风扬起衣袂,调皮的亲吻脸颊,正可谓是“人间有乐是清欢”。

当箫声奏起来的时候,我不禁着了迷,蛰伏在心底细微的浪漫情怀被释放出来。轻轻合上眼眸,我看到黛色的江南,潺潺的水边有明眸皓齿的浣纱的少女,说话时小启朱唇,走路时金莲轻摇。那是心心念念的故乡的模样。

“是箫声呢!”

听到有人轻唤我的名字,转头却撞上一个女孩清澈的明眸。美好的笑颜如同沐浴着月华的蓝色鸢尾,馥郁雅致,绾起的长发,白皙的颈子,茶色的衬衣下摆简洁地打了个结。

我轻轻扬起嘴角,对她说:“嗨,你好。”

(2)

有人说,我生来就是最幸福的天使,明媚的就像六月混着薰衣草的风,有那样好的家世,又有那样温柔娴淑的妈妈。

我叫黎雪,从小生在这座会落雪的城市,喜欢在冬日浅浅的明亮中捧一本书,伴着妈妈端来的清茶,静静地度过一整个清晨。爸爸不常在家,但他凝视我的眼神中总有一种宠溺在荡漾。

我是在艺术节和萧声相识的,我们很快成了朋友,他总说我像蓝色的鸢尾。

“代表着宿命中游离和破碎的激情,精致的美丽,可是易碎且易逝。”这是鸢尾的花语。

确实易碎,在前男友离我而去之后,我患上了轻度的抑郁症。没有人看得到我伤,我还是曾经的模样,只是会在漫漫黑暗中因为恐惧而不知所措,僵硬的躺在地上哭泣。

我又在看《挪威的森林》了,村上笔下的直子,周身萦绕着淡淡的忧伤,在一片寥落的森林选择了结束自己,木月是爱她的,渡边是爱她的,玲子也是爱她的,当一切都离她而去时,只有最后简单的一句:“请把所有的衣服转送给玲子。”连叹息也没有留下,破碎和凄清的怅惘。

我总像在看自己的未来,心中空荡荡的,可我还是有妈妈和萧声啊,我这样安慰自己,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书上。

“队长,黎远声带到了。”萧声轻轻蹙了蹙眉,他总有一种预感,整个世界好像就要分崩离析了。

“你手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?”审讯室里队长冷静的问讯着。

“一不小心划伤的。”黎远声的眼睛仓皇地眨了几下。

“案发时你在哪里?”

“在公司加班,你知道集团总有忙不完的事。”他深吸一口气,动了动喉结。

“那个时段谁能证明?”

“没有,警官,我怎么可能杀了自己的情人呢!我已经准备在明年和她结婚啊,我……”

“没有人说你杀了林芮,你这么紧张干什么?!”

“黎先生,请问您不久前病故的夫人是否是因林芮而去世?您的女儿又因什么而患病呢?”萧声声音里的镇定和冰冷突然在审讯室中弥散开来,队长颇有几分震惊的转头看着萧声。

(3)

雪儿的眼底总有化不开的阴影,那是干净的眸子,但平静之下的黑暗让人害怕,她仿佛是一缕要随时消散的烟雾。

雪儿和艺校那些五颜六色的男女是格格不入的,她总是一袭浅色的便装去拥抱风的美好,及腰的长发乌黑柔软。

暮色将要四合的时候,夕阳暖暖的斜晖笼在脸颊,遗落在她漂亮的眸子中,给雪儿的长发揉进了金灿灿的色泽。她总是喜欢在天台不高的围缘上缓缓地行走,虽然这样做一不留神便会摔下去,但她美丽的笑靥却悄然绽放,我牵着她的手。

“萧声,知道我为什么不会害怕吗?因为我信任你,就算幻觉再灰暗,看到你我也不会再觉得万念俱灰。”

每当雪儿这样说,我的心房都好像倒进了一杯发酵的青草汁,有酸胀的淡淡痛感。她像我家人一样的存在,我不想再看着她病下去。

我想,我是爱她的。

(4)

我总是和萧声并肩漫步在校外那片蓊蓊郁郁的树林里,就像渡边和直子那样安静的前行,草木葳蕤,阳光透过枝桠,将土地染上了点点湿绿,雀儿啾啾的鸣叫轻轻叩击着心房,让我无法集中的心神可以在一霎安静下来,那是抑郁症的我所能感受得到的少有的平静。

我给萧声讲自己的故事:我温婉贤惠的妈妈有像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,柔软的声音是荒漠中的一泓清泉。妈妈曾经是市医院很出色的医生,可是为了爸爸,她几乎放弃了一切。一个看过了红尘繁华的女子,为了一份爱情,一份守护在心底的温情诺言,毅然选择了一切落幕后的清淡。

在我病后,她一直是我的阳光,在每个清晨轻轻吻我的睫毛,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,生活是蔚蓝的天空下微笑的栀子。在我哭泣的黑夜将我拥在怀中,让我荒芜的内心可以春暖花开,在阳台微笑着为我吹干洗过的长发,在厨房为我烹调最甜美的雪梨汤。

可爸爸却有了情人,那个叫林芮的女人夺走了妈妈的家庭和希望。我看着妈妈黯然伤神,感觉所有的的快乐都随着爸爸远去的心烟消云散了……

妈妈一天天消瘦,脸色一天天变得蜡黄,我知道她病了。

我也许再也不会快乐了。

黎远声的身体战栗起来,继而变为剧烈的震颤。“我不是故意的,我不是故意杀她的!”他近乎绝望的呐喊着,嘴唇变得苍白,终于不可自抑地落下泪来。

审讯室外,萧声轻声问道:“队长认为可以结案了吗?”

“目前还不行,凶器还在搜索中,不过相信很快了。”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萧声。

(5)

两年的时光潺潺流逝,在冬天最寒冷的时节,雪儿的妈妈去世了,在那场凄清的葬礼上,空旷的天地间仿佛回荡着大提琴低沉的悲鸣。白色的花朵踏着离殇,漫天的雪花将整个城市湮没,唱响了哀乐。

雪儿没有掉眼泪,她淡漠的神情下是汹涌奔腾着的悲伤的暗流。

那一天,雪儿用匕首割开了自己的手腕,炽热的鲜血近乎喷涌而出,泼洒在雪地上那些炎烈的色彩灼伤了我的瞳孔,那是妖冶的彼岸花向着苍穹呐喊,在黄泉路上为亡灵祷告。

我知道,在那一瞬,我失去了她,就像她失去了整个世界。渡边知道,直子从没有爱过自己,所以感到无比的悲哀,那么雪儿,在你心中呢?你爱过我吗?

(6)

我被送进了疗养院,我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情,喧嚣过后,一切都会归于死寂的。就算夏日再热烈,也永远无法阻挡肃杀的秋日。医生说,我的病已经进入了重度的阶段,会有强烈的自杀倾向。顺其自然吧,我早已看不到未来。

爸爸最后一次来时,神色黯然地安排好一切就匆匆离开,他离开时最后一次将我轻拥入怀,在我耳边喁喁私语:“小雪,无论发生什么事,爸爸不会让你有事的。”他不会再出现了,他是我生命中幸福的泉源,给我最美好的人生;却又是我生命中的劫数,带给我所有的悲哀和破灭。

我还是不放弃去读《挪威的森林》,虽然我已经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了。我终于可以理解直子的痛苦,她选择在黎明之前让灵魂消散也是一种解脱吧!我明白那也将会是我的宿命。我明白的,若有一天无法再强撑,那离开是我最好的未来。窗外的雪花洋洋洒洒,落地时有窸窸窣窣的呻吟声,再也没有从前的慵懒的日光了,我触目所及全是灰色。

我现在因为太害怕而无法起身洗澡,但同时又知道洗澡没有什么可怕的,我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,脚刚放到地面上,便觉得万念俱灰,害怕地转身躺在床上哭泣。

萧声来看过我,但都被我拒绝,后来也就渐渐没有了音讯,听说几个月前他娶了爱他的女孩,那是他的绿子,是可以一生陪伴他的阳光。而我已经把自己放逐许久,不想他看到这样狼狈的自己。

我想,一切都该结束了。

“刚刚接到报案,在美院的天台上,有一女子企图自杀。”警员突然冲进审讯室中。

萧声迅速起身,冲出警局,他知道将要发生的一切。茫茫天地,雪尚未停止,寒风还在撕扯怒号,他驾车一路狂奔。

“雪儿,不要!”

白衣女子缓缓转过身,嘴角轻轻上扬,美丽的青丝落满了冬雪的芬芳。她的容颜,因为忘记了酸楚,忘记了仇恨,忘记了疼痛,有一份从冰窖火宅逃离挣出后来到青翠草野张臂呼吸的雍容,仿佛雪融后的大山,静静地栖着一朵晚霞。

“萧声,你是我的渡边,可我比直子多的是爱,但是,对不起。林芮是我杀的,我把所有的罪孽都带走了,有你们的暖意我不会再孤单了,落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,”她轻轻伸出白皙双手,“你还会像过去一样紧紧牵着我,不让我摔下去吗?”

萧声刚想要冲上前抓住那双手,黎雪的身体却急速向后倒去。“要记得我啊!”她带着最后的独白在风中飘摇,那是翩跹飞扬的雪花,安静地拥抱自己最后的生命归宿。

(7)

匕首插进林芮的心脏不久,我接到了爸爸的电话,他一改往日的儒雅,声音里只有惊惧。

“小雪,你在哪儿?告诉爸爸,快告诉爸爸啊!”

“爸,林芮死了,她和妈妈一样,灵魂飘去了好远好远的地方。”我轻声笑了,泪水悄无声息地滑了下来。

那端默许了好久,我隐约听到了哭泣的声音。

“小雪,我会安排你离开,天塌下来,也有爸爸在,是爸爸毁了一切!但小雪,你要记得爸爸爱你啊……”

心在两端抽搐、哽咽……

(8)

“在公园河边的积雪中搜索到凶器,法医鉴定结果显示指纹是黎雪的。”我的脑海中满满的只有这一句话。

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,黎远声不是凶手,可是我们都是爱她的,所以知道雪儿会用决绝的方式结束仇恨,这是她的固执和脆弱,她爱自己的亲人胜于一切,她善待每一份温存的美好,她的心灵深处只是个孩子啊!

但还好,她比直子幸运,她最终是可以带着所有人的爱离开了,那些暖会载着她美丽的灵魂飞向她的迦南之野,所到之处温暖如春。她会幻做天空中的辰星,守候一份梦想和希望。在那里,会有妈妈的笑靥陪伴。

萧声闭上眼睛,仿佛又看见那个夏日干净的蓝色鸢尾在夜空下幽幽地绽放,耳边雪花飘落的声音,仿佛安详美好的诵灵歌。滚烫的泪水悄悄滑落。

起风了。

萧声的指尖轻触兜兜转转的雪花,雪落必有声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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